如果我们的生命过程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接一件的工作，尽到一次又一次的义务，我们就不会有陶醉、情迷、心驰神往、如痴如醉、爱不释手这样的生命体验。

　　每年的六月份，我都要经历一次人生的尴尬，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中国美院都要举办一次学生的毕业作品展。每届毕业生近两千名，画展规模相当惊人。杭州市常住人口901.8万人，但即使亲友团在内，前去参观学生毕业画展的人大约也只有七八千人左右，也就是说1200个杭州人中只有一个人会去看画展。如果摊到参展学生身上，每个毕业作品观众只有4个人，其中还包括2名学生家长。

　　原因很简单，美术作品对大家“没用”!

　　也就是说，我们学校每年定时向社会投放两千个“没用”的学生。我们老师每年都在制造两千个“社会负担”。

　　有一次，我跟一位朋友去湖边散步。他老兄一路步履如飞，还不停看手机。我问他干嘛急吼吼的样子，他说我今天必须走完一万五千步。我问他：“刚才看见湖边的树叶在雨后特别苍翠吗?”“没有!”“看见湖边晃悠了几只小野鸭吗?”“没有!”“看见桥头有位美女吗?”“没有!”一圈走下来，我在那里若有所失，他在那里摸着鼓鼓的小腿肚说，又结实了一些啊，呵呵呵呵。……

　　我们经常见到桂花树下扔满了垃圾，豪车上挂着“避灾”的红绸带，单元楼过道上堆放着鞋柜和杂物，院子里满是七倒八歪的共享单车。我们总是急匆匆地给病人带去营养品和礼物，却不肯在病房里多坐些时候。景区总是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游客，他们千里迢迢只是为了到过，却不是为了欣赏。

　　因为我们追求生活的有用和有效，以为这样才能提升生活的质量，过上所谓高端的生活。当“有用和有效”挟持我们的生活时，生活必将会暴露出赤裸裸的粗糙和鄙俗!我们不再需要鲜花、美景、从容不迫的态度，不再需要文学、诗歌、艺术、哲学和宗教信仰，一切都将是干巴巴的数字和枯燥乏味的量化过程，生命由此变得黑暗与恐惧。难怪电视上那个高晓松老弟总是在哪里絮絮叨叨地说“我们输给了眼前的苟且，忘却了诗和远方。”……

　　艺术对我们的生活真的没有用吗?

　　如果把事物的功用比作骨骼的话，那么艺术的感性的力量就是他鲜活的血肉，一种让事物变得清新脱俗、生机勃勃的力量。

　　高端的生活体验是什么?高端体验是相对低端体验而言，低端体验满足使用功能就结束了。但仅仅只是功能体验，比如信息传递，最早要靠双腿走着送信，不管你是鸡毛信还是鸭毛信，死了人也急不得。想象当时人的心情，要给远方的人送个信，就好比今天我们想给火星人送个信一样。遥遥无期地等待，最后信是送到了，也就是功能还是实现了，但这种体验一定不舒服。所以，高端体验首先是生活的方便从容。现在我们用手机当钱包，全世界人都知道中国人厉害。但科学技术主要是解决生活的舒适和从容的感觉，让人能够偷懒且成本很低。而科技创新的动力则是人类欲望所致。欲望产生想象。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这个速度差点要赶上今天的电讯速度。可见艺术想象总是领先于科技发明。所以，科技只是实现了人的欲望，而艺术则为欲望的实现设定了飞翔的途径，告诉我们要去哪里。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往往会热爱艺术，没有艺术的想象和激情，怎么会有科技的创造和发明。我们现在的理工科学校大都不设艺术课程，以为艺术只是茶余饭后的休闲玩意，与科技没什么关系，却不知道艺术就像是科技的嗅觉，寻觅通向远方的踪迹。

　　艺术一直在激发我们对事物的敏锐反应，对简单粗糙的生活状态从每个细节上进行大胆地想象和突破，积极反抗生活上的种种不便，让人类不满足于今天的现状。

　　低端体验不考虑美感，能用就行，是否好看就拉倒吧。比如婚姻，一对少男少女仅仅为了生孩子、过日子就可以结婚了吗?这个问题恐怕全世界人民都不同意!女孩子结婚，如果没有爱情，就跟你拼命。小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好的婚姻生活。我们看动物世界，很多雌性动物跟雄性动物的气味不合便坚决不从。它们虽然没有人类谈情说爱的那番大费周章，但气味还是要相投的。通俗歌曲的歌词基本上都是跟爱情有关，所以小孩子都喜欢听。如果不幸失恋，那就更爱听了，因为爱情歌曲把人的失恋上升到美学领域，失恋竟转化成美学享受。同理，没有美，我们的生活将是一片黑暗。我们就会与冰冷的机器无异。

　　艺术是上帝给人类的礼物，是精神世界巨大的支撑力量，带给我们生命无尽的享受，使我们知道在短暂的生命过程里怎样活着才有意义。

　　低端体验简单空洞，没有时间的痕迹，没有历史的积淀，没有迂回曲折，没有虚幻的联想。比如建筑不管新旧都可以住人，但只有古老的建筑才会有“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历史感叹。时间造就了无数人间沧桑，也留下了荡气回肠的历史故事。故国家园唤醒了我们的文化沿继与历史的记忆，生命的无常与时间的包浆。新建筑尽管可以美仑美奂，却割断了我们的过去，让事物变得简单。贝律铭在卢浮宫造了一个玻璃金字塔，把时间变成了一种清晰的历史节点。把文化历史和时间凝固成一种可视的物体，为我们创造了一段绵长虚幻的想象空间，金字塔与卢浮宫之间形成了一场有血有肉的生命对话。

　　低端体验只是冷漠生硬地达到功利目的，不会让这个工作过程充满情感和乐趣。我有一次超速开车，被一名经过的警察截停。这本来将是一场不开心的经历，但故事却发生了变化。那位警察假装很害怕地躲到一颗大树后面，探出脑袋对我挥手示意喊停。当我车靠边停下后，他从树后钻出来让我出示驾照，然后一边看驾照，一边对我说“你不是还有另外一本驾照吗?”……见我反应不过来，接着说“你不是还有一本飞行员驾照吗?”看!事情就这样被他上升到艺术的高度，沮丧的事情，平添了几分有趣的色彩，令人印象深刻……

　　以上几个案例说明，在我们的生命过程中，同样一件事物可以是一场枯燥单调、冷漠生硬的低端体验，可以是一场生动有趣、幸福快乐的高端体验。

　　高端的生活体验其实就是由艺术的感性的力量所支撑的一种生命状态。一种实用功能之外的感性体验。正是这种功能之外的艺术附加值，我们的生命才变得更有尊严，我们的生活才成为一种享受。

　　所谓“艺术”其实就是感性力量的集中代表，是以感性经验为材料的创造性工作，而所谓“感性力量”就是指把真理形象化的力量。所以艺术只谈现象不谈本质，只谈具象不谈抽象。本质和抽象往往交由哲学家去谈。这是不是说艺术对于事物的抽象本质不予关注呢?根本不是!艺术是对事物的抽象本质用直观的具体现象进行表述的方式。比如中国古代的儒释道三种哲学思想都讲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个抽象的世界观。为什么要尊重和学习自然呢?因为古代是个农耕社会，农民靠天吃饭。老天爷闹个旱灾水灾，粮食就没有了，人也就活不下去了，所以对自然十分敬畏。自然无偿地给了人类粮食、水源、空气，却从不向人类要东西。所以自然又成为一种道德的楷模。从生活和道德上，自然都是农耕社会时期人类依赖对象，所以人类要道法自然，这是一种很朴素的世界观。而自然的表征就是山水植物、鱼虫花鸟，所以中国古代艺术家就一直把山水树木、鱼虫花鸟当作主要的表现主题。我们的建筑中，往往要放些石头、种些树木、挖个水池，养些花草，正是把自然的缩小版放置到我们的日常生活里。现代建筑里常常把一些原始的建筑材料不加修饰直接暴露出来，这些表象的背后的思想理念正是为了呈现出“道法自然”的抽象哲学观念。所以说艺术是用生动具体的现象来讲深刻的道理，通过事物表象的美丽来传达一种对世界的态度。

　　从美学角度而言，对世界的观看方式就是所谓的“去知忘欲”、“中止判断”、“不去想、只去看”之类的直观体验法。

　　艺术对于生活的态度就是对事物不做比较的一元论思想观念。生活的焦虑多半是因为我们对生活有太多的横向比较，这就等于让自己活在了他人世界而放弃了做自己主人的权力。

　　人饿的时候吃一碗面都很香，但一碗面怎么会比山珍海味有价值?所以幸福美好一定是被感觉的而不是被量化出来的。吃面的时候千万别去判断面的价值，只要用感觉不要想价值，我们就会发现没有功用的艺术恰恰为生活提供了无可比拟的情感力量。

　　世界上本没有节日，节日是人类用时间的节点来创造的一种生活方式。同样道理，正是艺术把我们的平凡生活改造成充满仪式感的有趣生活。

　　仪式让本来平凡的时间变得隆重而美妙，就像我们期待除夕年夜饭一样，把一个平凡的夜晚塑造成了一个期待一年的重要时刻。我们让绿叶和鲜花点缀环境，用音乐和舞蹈为节日助兴，用漂亮的餐具装点食物，用精美的设计为书本包装。

　　当我们把简单的生活定格为一道艺术风景时，生活顿时产生了异样的光彩。

　　快速高效的工作成本就是无暇顾及艺术的美，艺术生于闲暇而死于忙碌。

　　喝喝茶、聊聊天;看看云、发发呆;品品酒、尝尝鲜;听听风、望望山;伸伸腰、泡泡泉;读读书、逗逗猫;浇浇花、偷偷懒;此生快意可然……

　　徐方

　　2017年10月